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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林特·洛佩兹——也就是他们所认识的“派博尔·拉蒙”——热情得有点过头,比奥利弗多话,给人的感觉也更为灼热锐利。奥利弗的气质要柔和不少,面前的人则是另一个极端,伊曼纽尔看起来活像把沾满血渍的匕首。
两个人沉默地瞪向伊曼纽尔·洛佩兹的幻影。奥利弗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流有相同血液的亡灵正立在他的面前,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亲属的存在。
父亲的弟弟。
伊曼纽尔的影像张开嘴,吐出干巴巴的讲道。那幻影的脸上仍旧欠缺人类该有的感情,声音比弗林特低沉不少。奥利弗抿抿嘴,将书啪地扣上,驱散了那个幻影。
他思忖片刻,将书本递给自己的恋人:“尼莫,你看见的是黑色的对吧,你来试试看。”
尼莫没有多问,干脆地接过那本书,动作利落地打开——他的动作快极了,差点掀翻袖子边上的墨水瓶。
那身影再次出现。伊曼纽尔·洛佩兹看上去和刚才没有任何不同,奥利弗挠挠头,正准备再次研究下那本书,伊曼纽尔的幻影开口了。
这次出口的话并非讲道。
“你很强。”那幻影阴郁地说道,同先前的幻影一样,他的目光直直穿透面前的两人,涣散地投向虚空。“你看破了它的伪装,不是吗?”
奥利弗和尼莫飞快地对视一眼。
“比起那些无用的空话,我更希望用自己的记忆来告诫你——无论你是谁,禁闭室里的年轻人。我在此祈求,请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如果你正关心着你的力量,如果你正在世界这个赛场上闷闷不乐……”
“请你务必记住,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请允许我告诉你这一点。”
那幻影伸出右手,停留在空中,那是一个冰冷的邀请手势。
奥利弗紧盯着那只手,抹了把脸。他回忆了片刻埃尔默告诉他的话,那些关于洛佩兹兄弟的事情——说实话,他并不执着于过去。而就在此刻,过去自己找上了他。
尼莫发出一声轻叹,伸手攥住奥利弗的手腕,趁势吻了吻他的手指。
“一起吧。”尼莫小声说道,“我们约好了要弄清楚你父亲的事情,这里说不定会有线索。”
奥利弗沉默地点点头,手指拂过对方温热柔软的嘴唇,随后和尼莫一同碰触上那只烟雾组成,被铠甲包覆的右手。
他们赌对了,这些回忆的确与奥利弗的父亲相关。倒不如说那些回忆之中,九成都是关于弗林特·洛佩兹的事。伊曼纽尔注入书中的痛苦十分真实,尼莫差点被那份酸楚的剧痛压得双眼发黑。那不是突然袭来的苦难,而是长久的,窒息般的压抑。
弗林特·洛佩兹从小就是个运气极好的人,如同被神所爱。哪怕被石头绊倒,他都能从石头缝中发现一点昂贵的碎矿。凭借这份吓人的强运,在战争中失去父母后,他带着弟弟成功逃出战火纷飞的村庄,在克莱门附近的某个小镇中存活下来。
他担起了所有重压,明明自己也是个尚年幼的孩子,却硬是将伊曼纽尔拉扯大了。那是个热情的、被所有人喜爱的、了不起的兄长。
年幼的伊曼纽尔纯粹地崇拜着这样的哥哥。奥尔本原则上禁止雇佣童工,而他的性格过于内向,无法像兄长那样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弄到份可以补贴家用的短工。
于是他只得加倍努力,海绵一般吸收着周遭的一切知识。伊曼纽尔自己削了把木剑,没日没夜地练习。血泡破了又结痂,汗水渗入其中,带来砂纸摩擦似的痛,可他坚持着——只要他能够引起当地主教的主意,得到资助,兄长不至于继续这么辛苦下去。
他的努力有了成效,但得到资助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嘿,伊曼,我们可以一起去念书啦!”还是少年的弗林特尖叫一声,抱着自己的弟弟转了圈。“我没想到会遇到那样一位慷慨的贵族老爷,我跟你说……”
他的兄长是位天才。
尽管被贫苦的生活辗轧,他的兄长依然无畏地大笑。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弗林特轻而易举地在几天内就追上了伊曼纽尔苦练几年的进度。
一位被命运所爱的天才。
自己深深地敬爱着兄长,这份敬爱并没有因此变得淡薄。但有别的什么偷偷混了进去,酸涩而绝望——这是嫉妒,同为少年的伊曼纽尔心想,毫无疑问的嫉妒。而这想法让他窒息。
他的兄长本可以成为英雄。如果当初他丢下自己这个累赘,估计会更早被有眼光的贵族或者圣职人员发掘。而被这样的牺牲供起来的自己却毫无廉耻地嫉妒着对方——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沉的罪恶感,他将它们统统压在了心底。他继续没日没夜地苦练,不敢停歇,生怕实力被兄长远远抛在身后。他不要命似的努力的确有了回报——伊曼纽尔的战力紧紧追逐着弗林特,可总差着那么一点无法跨越的微妙差距。
可他没时间感到绝望。
在资助他的主教意外去世后,伊曼纽尔甚至感到一丝黑暗的解脱。或许他可以从这场绝望的追逐中脱身,反过来变成支持兄长的那一个。他太阳似的哥哥,终于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你继续念吧,我去当佣兵。反正这是早晚的事。”可是弗林特这么说道。“伊曼,我不适合当什么……呃,守在哪里的卫士。我可有自信啦!就算到时候贵族老爷会抽成一部分佣金,剩下的供你念下去肯定没问题!”
弗林特是个喜欢先斩后奏的人,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办完了最后的退学手续。
“你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伊曼。”他的兄长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责任心比我强多啦,我……”
后面的话,伊曼纽尔没有听进去。这场漫长的追逐终于结束,他有点恍惚。兄长停住了脚步,而自己将继续前进。一直束缚着他的嫉妒消散了些许,罪恶感却越积越多。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给了弗林特一个紧紧的拥抱。